第二章 寻龙的少年
清晨，艾恩站在落地镜前穿好自己的银色教士袍，然后又开始梳理自己灰白的连鬓胡子。商岚就站在他身边，视线却一直落在不远处宽大的床上。
艾恩的卧室宽大敞亮，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那丝质的被褥上。昨天被艾恩抱上车的那个女孩儿躺在床上，双目呆滞，眼神中一丝光泽也没有，脸上还有依稀可见的泪痕。她身上的纯白睡衣明显是刚刚被随意套上去的，稚嫩的肩头还裸露着。
艾恩注意到了商岚的视线，随意地笑了笑：“你看不惯？”
“不，”商岚没什么反应，“这种无家可归的女孩儿在汉唐要多少有多少。她没被您抱回来的话就会饿死街头，对这个结果不能抱怨太多。”
艾恩终于梳理好了自己的胡子，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姑娘，冷笑道：“‘主的洗礼’可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这就是我喜欢神职的原因，尽管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然后推给主就可以了。”
商岚低着头不说话。
“你要是时刻记住我养你的原因，岚。”艾恩冷冷地看着商岚，“人类养狗是为了更好地对付同类。”
“我一直明白，father。”
“昨晚天香阁的事最后怎么样了？”
“卷轴被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夺走了，”说到这里商岚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另外，索尔·伊勒死了。”
艾恩转过身，诧异地看着商岚。如果说卷轴被人夺了，他还可以接受。但索尔被人杀了，这绝对是匪夷所思，那可是新晋的圣殿骑士啊！
商岚低着头，等待着艾恩的指示。
半晌，艾恩问道：“索尔的遗体在谁手里？”
“康博巴奇将军的人带走了索尔的遗体，现在要过去吗？”
“康博巴奇……”艾恩迟疑了一下，挥挥手，“不急，我们先看看那尸体会引来什么东西。”
圣爱丁格尔学院坐落在申城东面的望帆山上，是一所教会学校。早在The East Eden设立之初，教会就投资建立了这所综合性学院，同时录取来自东方的和西方的学生。移民到申城的西方权贵们大多把自己的子女安置到了这所学院。而东方学生要进入学院的话，必须选修神学课，并且不能缺席学院每周一次的例行祷告。
整座学院背山面海，远远望去，红白相间的尖顶建筑和浓绿的树木相互映衬。清晨，整座学院都被朝阳撒上一层金色，仿佛是童话故事中的某个场景。而在这个小小的童话世界的一角，女子宿舍安静地伫立着。燕小芝匆匆将宿舍楼门前的落叶扫成一堆，然后跨上自己的单车就奔学院中心区的教堂而去。
十六岁的燕小芝是医学院的一年级新生。为了进入这个学院，她不得不穿上了学院订制的西式制服，脖子上还得挂上十字架。那身制服最让她感慨的地方就是裙子真短，腰也收得有些紧。在全面西化的浪潮中，燕小芝是那少有的不愿意抛弃民族特色的人，所以她用母亲留给自己的发钗给自己编了个不甚标准的汉式发髻——听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那发髻和她身上的西式制服却出奇地很协调——不得不说女孩子的手在这个方面非常巧。
清凉的海风轻柔地吹在脸上，让燕小芝不由得眯起眼睛默默享受着。但脑海中忽然浮现的某个老修女那吓人的脸又让她打了个寒战，急忙使劲蹬了几下。
燕小芝冲进教堂时晨祷的钟声刚刚敲响，而教堂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于是整个教堂的人都回过头来盯住了这个女孩儿，包括站在宣讲台上的老修女玛莎利亚·德尔特。她头顶的墙上那圣主在十字架上受刑的浮雕将她的面容衬托得很恐怖，直接让燕小芝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教堂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议论声，这群人大多是看热闹的态度。“晨祷迟到公主”燕小芝可是闻名整个学院的，今天她打了个擦边球，不知道玛莎修女会如何处理。
玛莎利亚严肃的咳嗽了一声，教堂里立即鸦雀无声。她又盯着燕小芝看了一会儿，这才说道：“赶紧入座！”
燕小芝如蒙大赦地舒了口气，然后又开始发愁该坐哪儿。这时她忽然发现一排排的脑袋中有一条纤细的手臂正摆动着，便立即朝那里奔去——燕小芝的死党文嫣早就等在那里了，还给燕小芝占了个座。
玛莎修女已经开始用英兰语朗诵《圣经》的第一章，文嫣压低嗓音问道：“今天怎么又迟到了。”
“我踩着钟声来的，不算迟到！”燕小芝小声狡辩着，“本小姐可是在勤工俭学，每天早上都要扫院子！”
“那直接信教不就行了，当上修女之后，校方会减免大部分的学杂费，就像我一样。”
“我来晨祷已经给足面子了，我死也不当修女！”
“燕小芝！”
“到——”燕小芝条件反射似的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玛莎修女突然的点名吓了她一跳，周围那些调皮的男生都捂嘴忍笑。
“下面由你来接着朗诵。”
燕小芝暗叫一声倒霉，然后身边的文嫣忽然碰了她一下，然后看似无意地将手指放在圣经段落中某一行上。燕小芝叹了口气，翻开自己的圣经从那一行开始读，用字正腔圆的英兰语。
说起来为什么自己这个反感西化的人为什么会和一个当了修女的东方女孩儿成为朋友？燕小芝并不太清楚。当初刚进入学院时，燕小芝独自一人面对着那些西方纨绔子弟陌生而恶意的目光时，文嫣那温软的笑容让她觉得自己在寒冬中找到了太阳。一个短暂的暑假后，她俩就成了死党……陷入回忆的燕小芝回过神来时，玛莎修女已经念出了晨祷的结束词：“Amen！”
燕小芝急忙和其他人一起念道：“Amen！”
离开教堂的路上，燕小芝推着单车和文嫣一起朝女子宿舍走去。接下来就是周末了，学院会放假一天，学员们大多会拿这一天来游玩。文嫣则是那种假期还要泡图书馆的人，她会将所有的功课完成后，再将自己的圣经重新读一遍。
“小芝这个周末还是要回家吗？”
“嗯……我师父的汉医铺子需要打理——虽然平常没多少客人。”
燕小芝来自一个汉医世家，而她却在学习西医中的临床医学，说起来真是个讽刺。
又走了几步，燕小芝忽然停下来。文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马上就看到了正在眺望远处海景的付华。这个东方的少年剪掉了汉唐男子特有的长发，戴上了西方人发明的眼镜，穿上了干练的男式学员制服，却一如五年前刚和燕小芝相遇时那样英气逼人，让一向聒噪的燕小芝忽然安静下来。
付华将眺望远处海景的眼神收回来，走到燕小芝跟前微微一笑：“早啊，小芝。”
燕小芝回过神来，急忙应道：“早……这个周末你还要忙复社的事吗？”
复社是付华集合了一大批东方学员后组建的社团，“复”字不言而喻。
文嫣罕见地怒上眉梢：“你又要撺掇小芝干什么出格的事吗？付华同学？”
“为一个民族的复兴努力这种事，想必仁慈的主也是赞许的吧？”付华朝文嫣推了推镜框，语气中带着一丝揶揄，“文修女。”
文嫣撅起嘴，他知道自己说不过付华，于是就赌气地走开：“这个周末先不理你们俩了。”
“你们俩”被加上了重音，说得燕小芝浑身一酸。文嫣走远后，付华又转向燕小芝：“要我送你回宿舍吗？”
“啊……哦——嗯~~~”一时手足无措的燕小芝像被人逼着哼了个小调，“不……不用了，就这么点路……”
“那下次社团活动定在下周三，请迟到公主不要迟到。”付华没在意燕小芝被取笑后抛来的白眼，从自己的手提包中取出一份报纸交给她，“这是这一期的复报，好好读一下，有个很有趣的事情。”
燕小芝的师父是老申城有名的汉医华无恙，他开的汉医铺子位于申城西郊的汉式弄堂里，乘坐有轨电车的话距离圣爱丁格尔学院也就十五分钟的车程。汉医讲究修身养性，所以华无恙把自己的铺子选在了偏远的城郊。汉唐王朝覆灭后，申城迅速建立起了高效有序的西医体系，于是居民们都涌向了内城区的西式医院，渐渐遗忘了这个曾经的名医。
走进挂着“百草居”的牌匾的正堂，燕小芝仿佛穿越了半个地球，直接从帝鲁的教堂步入了汉唐的庭院。她将自己的背包挂在门边的木架上，然后在桌子上摊开报纸一边脱制服一边阅读着。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一个快报上。
“昨晚天香阁爆发了牵扯到军方和商界的激烈冲突，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据有关人员透露，有一名骑士死亡。”
燕小芝依稀记得当年西方的先锋骑士团从申城登陆时的情景。如果说机械化军团的出现粉碎了汉唐天朝大国的美梦，那么骑士团的崛起则粉碎了东方人在个人武力上一贯的自信。竟然死了一个骑士，应该是西方人自己干的吧。
哼，你们就斗吧！燕小芝明白虽然名义上西方诸国联合统治了汉唐，但他们还是各自心怀鬼胎。
燕小芝脱去制服的上衣外套，露出自己穿在里面的汉式背心。这种服饰是众多改制汉服中的一种，袖子被尽量截短，腰身被收紧，由领口引出一串搭扣一直延伸到腋下，很好地凸显了少女上身的曲线，她在铺子里时就穿这个，以显示自己的汉唐心。燕小芝将制服外套丢到桌子上，又去解那搭扣——大夏天挤了一路的电车，她迫切地想冲个澡洗掉那一身的汗味儿。
而当燕小芝一转身，突然发现正堂最里面的太师椅上正坐着一个小女孩儿和一个少年——那少年瞪圆双眼，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视线刚好落在燕小芝解开搭扣后露出的红色肚兜上。
“什么人————”
少女凄厉的尖叫声立刻响起，庭院上空瞬间惊起了一片飞鸟。
华无恙端着一碗肉粥走进正堂，放到少年和女孩儿中间：“小龙，小萱，慢点喝。”
少年拿起汤匙，却是把第一口粥喂到了女孩儿嘴里。他左脸上有个巴掌印，现在还在泛红。华无恙看着那巴掌印，有些责怪地朝里屋喊道：“小芝，有你这么对客人的吗？这还算是你师父的故人呢！”
“谁让他看我脱衣服！”里屋传来燕小芝怒气未消的声音。
“谁让你在正堂脱衣服的？”
“女孩子到家了都这样！再说有外人来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穿着围裙的燕小芝从里屋探出头来，举起手中的汤勺以示抗议，“我都给他做饭了，扯平了！”
小萱喝了几口肉粥，脸上有了些许血色，她把碗往少年那里一推：“龙哥，你喝吗？”
少年盛起一汤匙的粥，又喂进了女孩儿的嘴里：“你先吃，不准挑食。”
燕小芝看着这两个人，有些奇怪师父哪来的年纪这么小的故人，于是上前打招呼：“我叫燕小芝，你们呢？”
“小萱。”女孩儿看了燕小芝一眼答道。
“姓氏呢？”女孩儿很可爱，让燕小芝忍不住想更亲近一些。
女孩儿迟疑了一下，答道：“不能告诉你。”
忽然吃了闭门羹，燕小芝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让这个仙女般的萝莉讨厌了。纠结归纠结，燕小芝抬起汤勺向少年威武地一指：“你呢？那个什么小龙……”
“唐烨。”少年一边喂食一边答道。
燕小芝沉默了许久。
“你这名字跟龙有毛关系啊？”
直到饭碗见底，唐烨终于认为自己把小萱喂饱了。华无恙又跑去院子里调戏他的后宫佳丽——其实也就是满园的名贵花卉。燕小芝脱去围裙，看着唐烨给小萱擦嘴。燕小芝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少年和自己年龄相仿，却莫名其妙地带有一种百世千年才有的浓重的沧桑感，跟她见过的所有同龄异性都不一样。那感觉仿佛就是一个习惯了乘坐华丽游艇的女孩儿，某一天突然看到了一艘伤痕累累的幽灵战舰。
燕小芝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这个少年勾起了好奇心：“你们怎么认识我师父的？”
“应该是我师父认识你师父。”
“那你师父呢？”
唐烨沉默了一下，答道：“死了。”
“啊……”这个回答让燕小芝有些措手不及，但仔细一想却又合情合理。西方联军攻入汉唐时不知死了多少汉唐人，事实应该是唐烨和小萱的师父死于动乱，他们没了依靠，于是长途跋涉来投奔自己的师父。
“抱歉……”
唐烨并不在意，他打理好小萱，又去盛了一碗粥来自己喝。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燕小芝挂在衣架上的学院制服上：“你是那个……呃，圣爱听……”
“圣爱丁格尔学院！是的，我在那里学医。”燕小芝纠正道，她很奇怪为什么唐烨会对自己的学院感兴趣。
“我能进那个学院吗？”
唐烨这句话直接让燕小芝晕了，她没好气地答道：“如果你英兰语过了四级，同意选修神学课，愿意忍受每周一次的晨祷，并能支付每年两千元东区币的学杂费的话，可以的——话说你到圣爱丁格尔去干吗？”
“哦……”唐烨一脸失望，同时无视了燕小芝的疑问。
燕小芝有些火大，这个人也太莫名其妙了。这时她忽然发现调皮的小萱不知何时已经从屋里的橱柜里取下了一件物事，急忙过去阻拦，橱柜里有些东西是不能乱动的。她靠近了才发现，小萱取出来的是一个相框。
那是燕小芝小时候和自己的母亲的一张合照。那时西方的照相技术刚刚传入汉唐，照片的质量不是很高，但那是母亲留给燕小芝的最后一点回忆了。
“痨病，是吧？”小萱忽然问道。
燕小芝吃了一惊：“我母亲的确是死于肺结核，你怎么知道的？”
“望。”小萱答道。
燕小芝沉默了，望、闻、问、切，汉医四术，她当然知道，但她不知道望还可以被精进到这种程度，仅从一张照片上看出症状？汉医医术确实博大精深……但那又怎样？自己的母亲……燕小芝突然有些情绪失控，她一把从有些得意的小萱手里夺过相框：“望，是吧？我知道的。当初就算我们科技不如西方，商业不如西方，我也坚信汉医是不会输给西医的。但我母亲最后却是死于汉医无法治愈的结核病！所以我才要学西医的……越屈辱，越要学！”
人失去过多珍贵的东西，心上就会留下多大的疤。燕小芝和大多数经历过亡国的汉唐人一样，心头有一个大大的疤，一不小心被这个无辜的女孩狠狠揭开。
小萱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燕小芝回过神来，对一个小女孩儿发火可不应该，她正想哄一下小萱时，身后的唐烨忽然悠悠的抛来一句话：“汉医可以治愈痨病的。”
“你放……”燕小芝差点爆了粗口，急忙忍住，怒气冲冲地瞪着正喝粥的唐烨。
“可以的。”唐烨很镇定，“不过要用到大量名贵的药材，还有顶级的炼药师，并且药方和调养技术都被抓在首席御医手里——说白了，那是皇室才能有的待遇。”
燕小芝冷静了一些。
“很悲哀呢，我们这个民族的精华的所有者，一直不是我们这个民族。”唐烨的瞳孔忽然暗淡了几分。
“想不到你这个人还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燕小芝哼了一声。
“那是我师父说的。”
燕小芝终于明白自己挑起这次对话根本就是个错误，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洗澡，于是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我揭了你们的伤疤，你们也揭了我的伤疤，扯平了！赶紧吃饭，然后洗澡换衣服，一直穿得这么破破烂烂的可不行！”
小萱好像就盼着这个，她立即跑去扯唐烨的衣角：“龙哥，给我洗澡！”
唐烨一碗粥还没喝完，他无奈地站起来问道：“请问浴房在哪……”
“诶————”燕小芝立刻像保护小鸡的老母鸡那样扑到小萱和唐烨之间，“你想干嘛————”
百草居的浴室是西式的，这是三年前在燕小芝的强烈要求下，华无恙不得已破了老本花钱装修的。虽然燕小芝平时反感西化，但在西式浴室给爱美的女孩子带来的更大的便利面前，她也就不那么讲究了。
小萱显然是第一次接触西式浴室，她不停地玩着肥皂泡，乐此不疲。燕小芝脱去衣服，又把头上的发钗摘下来，盘在一起的头发垂下来，和原先就垂在脖子两边的长辫一起汇成一道乌黑的瀑布，直抵腰际。燕小芝小心地用手帕将发钗包起来，然后放到浴缸旁边的架子上。
燕小芝打开花洒，嗔怪地敲了小萱的脑袋一下：“记住了，女孩子不能让哥哥给自己洗澡！”
“下雨喽！”小萱趴到花洒下，“龙哥不是我哥哥。”
“那就更不行了！”燕小芝说着也坐进浴缸里，刚要给小萱擦背，忽然发现小萱的左肩处有金色的图案。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只凤凰。
“小萱，小小年纪就纹身？”
“什么是纹身？”小萱捧起一堆泡沫，鼓起腮帮子将其吹散。
燕小芝叹了口气，懒得解释。她倒是听说过有些富贵人家在自家孩子刚出生时会将一些瑞兽纹到孩子身上，以期庇佑。小萱应该出身不凡，但现在和唐烨一起逃难到这里，她的家族应该已经跟着王朝一起没落了吧……
燕小芝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庸人自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拿起洗澡用的尼龙网团探向小萱的腋下，把小萱痒得直接跳了起来，那铜铃般的笑声让她浑身一酥。
正堂外的庭院里，华无恙细心地浇着花，他仍固执地穿着旧式的汉袍，因此弯腰浇花时还得费劲地拽着那宽大的衣袖。右脸上又多了个巴掌印的唐烨从正堂里走出来，朝华无恙抱拳施礼：“谢华叔公收留。”
“我刚才听到你说你想进圣爱丁格尔学院，为什么？”华无恙浇着花问道。
“那里有我需要的线索。”唐烨答道。“而且我可能要查上一段时间。”
“我在那个学院倒有点关系，可以帮你一下。”华无恙直起身，忽然又问道，“是那件事情的线索吗？”
唐烨点点头。
“那家伙的徒弟果然很好地继承了他的事业啊……”华无恙感慨着，忽然又有些伤感，“他的最后是在哪里？”
“定远城。”
时间仿佛停止，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一听到这三个字，华无恙仿佛置身汹涌的血海。定远城，他知道的，挡在都城神洛和西方联军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在那里，汉唐硬是耗掉了联军三分之一的精锐，同时也打掉了自己的最后一滴血。那群汉唐最后的血性男儿，硬是在飞艇和大炮的双重轰炸下进行了长达五日的激战。城内城外都已尸横遍野，而联军破城后立刻下令屠城……
华无恙忽然放下水壶，颤巍巍地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朝着西北方向的土地洒下清冽的汉酒，俯身抱拳施礼。
“亡国难复，只愿壮魂早日安息！”
唐烨走到华无恙身边，也跟着施礼。
华无恙俯身许久才直起腰来，叹了口气：“五年了，年轻一代中记得那些人的，恐怕也没有了。”
但华无恙也无可奈何，微风吹来，撩动着他满园的佳丽。西风东渐啊西风东渐，连一些老汉唐人也开始习惯新的生活方式，于是关于那个古老民族的一切都会被渐渐淡忘，连最荡气回肠的那五天五夜也难以幸免。更有甚者，因为人类远离痛楚的本性，越是惨烈的，往往越先被忘记。
“我还记得。”
华无恙猛然回过神来，回过头就看到少年那坚毅的眼神，无语凝噎。
燕小芝给小萱换上了一身自己小时候穿的汉服，然后给她扎了个汉式的双马尾。不得不说小萱本身拥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只要穿上汉服，哪怕是调皮都带着高贵和优雅。
侧门忽然被推开，燕小芝一抬头就看到了刚刚洗完澡换好衣服的唐烨。先前唐烨身上套着一层又一层的破衣服，看上去就像个做工粗滥的大号布娃娃。而现在他换上了一身改制过的汉式便服，袖口和裤腿都被束起来，腰身也被收紧，立刻就显出这个少年高挑的身材。还有那张洗干净后的脸……
“你是唐烨吗？”燕小芝忽然问道。
“啊？”正在擦头发的唐烨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个问题从何而来。
“难道你洗澡的时候搓下来的一层皮吗？”燕小芝叹了口气，她从小萱身上就看出来了，这个家伙根本不擅长打理外表，不管是他的还是小萱的。也苦了小萱这个孩子了，跟着这个家伙长途跋涉了一回。
唐烨擦好头发，走过去拍拍小萱的脑袋：“小萱就先住在这里，等我找到下一个去处后我们就走。”
“啊？为什么要走？就住这里好了，反正这么大个宅子也没什么人。”燕小芝站起来，唐烨也太见外了，还想自己找去处。
“龙哥要干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小萱忽然很自豪地说道，“必须要从很远的地方到很远的地方去。”
“所以说他的名字和龙有毛关系啊？”燕小芝忍不住又吐槽了一句，“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燕小芝的脚就没踏出申城过，她对唐烨这两个人长途跋涉的经历十分感兴趣。
唐烨似乎犹豫了一下，他看着燕小芝好奇的样子，眼中有一丝一闪即逝的亲近感。
“寻龙。”
听到这两个字燕小芝彻底愣住了，然后迅速为这个确实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找了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找火龙吗？”
火龙是西方传闻中的生物，很多西方学者从生物学的角度论证了它存在的可能性。燕小芝在学院的图书馆里读过与此有关的杂志，并且西方真的存在猎龙人。没想到唐烨这个看似土鳖的小子如此时髦，有一个这么前卫的爱好。
唐烨看着燕小芝，但他的眼神变得很奇怪，仿佛自己在盯着一个陌生人。
“当然是汉唐的龙啊。”
燕小芝哑然失笑：“那是神话传说里虚构出来的东西啊……怎么着，难道这‘汉唐的龙’是个比喻？”
“龙就是龙。”唐烨有些不悦。
燕小芝耸耸肩膀表示无法理解，不再与唐烨争论，至少他搞清楚了这个少年和龙的关系……明天返校前她还要处理许多事情，于是她抓起背包去了自己的房间。
小萱那自豪的神情黯淡下来：“小芝姐也不信呢。”
“没有多少人会相信的，不管是西方人还是汉唐人。”
唐烨说着从他放在桌子上的布包中抽出一把唐刀，“噌”的一声拔刀出鞘，立时寒光满堂。刀刃上那黑色的龙形印刻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少年眼神中的那种沧桑猛然溢出，被前方的刀刃映射成无尽的孤独。
翌日。
唐烨穿着一身汉服，也不管那些学员怪异的眼神，径直穿过圣爱丁格尔学院的正门，然后朝医学分院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绕了好几次远路，本来他想问路，但对方说的英兰语他根本听不懂。拐了好几圈，唐烨终于找到了所谓的人体结构实验室。他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句：“Come in！”
唐烨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推开门走进去。
实验室里寒气逼人，唐烨一走进去就觉得自己仿佛跌进了冰窖。而等他关上门一回头，马上就看到了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摆满了玻璃瓶，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人体脏器——虽然华无恙给唐烨打过预防针，但唐烨见到如此景象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让自己冷静了一下，沿着那些陈列架一排排地找过去，并做好了随时会遇到一个食人魔的准备。
“Come here！”
那个声音又从陈列架深处传来，唐烨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摸过去，拐过一个陈列架，然后就看到一个穿着染有血迹的白色大褂，戴着厚厚的眼镜并且有一头棕色卷发的西方人——这家伙正用手中锋利的小刀给一具躺在桌子上的尸体开肠破肚。
这个大概就是华无恙所说的巴洛克·伯恩贝尔了。
巴洛克见来人是个东方少年，立刻换上了一口流利的汉语：“哦。你就是老华跟我说的那个小子吧？”
唐烨错愕地看着巴洛克，食人魔正用流利的汉语和自己交谈呢。
巴洛克笑了笑，随手把手中的手术刀插到尸体的喉头上：“这是西方人的解剖学，你们东方人一直很抵触这个。其实西方人也没多少喜欢干这个，要不然我也不至于在学院里一直找不到助手。”
唐烨终于回过神来，理清原委后他立刻镇定了许多：“倒也不是所有东方人都抵触，汉唐也曾有一位叫做华佗的名医开膛破肚取肠痈的事。”
“哦，这个我也知道，最早的麻醉剂就是他发明的。”巴洛克看唐烨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好奇，“你懂汉医？”
“皮毛罢了。”唐烨放下自己的背包，“您需要我来干嘛？”
“嗯……”巴洛克仔细思考了一下，“我的助手就是要帮我搬尸体，解剖尸体，然后用福尔马林溶液把适合当标本的脏器封藏起来。”
“好的。”唐烨看了一眼那尸体，真的捋起袖子准备下手。
“只是……”巴洛克对唐烨的干脆十分赞赏，“虽然你是老华推荐来的，今天偏偏又有人回应了我的招聘启事，所以你有个竞争者。”
“谁？”唐烨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实验室门口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这尖叫声有些耳熟，唐烨皱起眉头：“她？”
“迟到公主燕小芝啊。”巴洛克取下镜片擦了擦，“忘了告诉你，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能进我的实验室而不尖叫的，你是第一个。这家伙是个勤工俭学狂，想赚钱想疯了才来我这里应聘的。”
五分钟后，燕小芝一脸羞愤地向巴洛克争辩道：“我第一次来不习惯而已，慢慢来就好了——你到这里来干嘛？”
唐烨面无表情地答道：“应聘啊。”
“我是指你来圣爱丁格尔干嘛？”
“应聘啊。”
燕小芝顿时一阵火大。
巴洛克咳嗽了一声，终止了这场争吵：“没想到你们认识。”
“我跟他不认识。”燕小芝捂住脸。
“你勤工俭学狂的威名全院人都知道，燕小姐，但我这个助手可不是谁都能干的。”巴洛克说着熟练地取出尸体的心脏放到一边，“来个测试，请把这个脏器封存起来。”
燕小芝吓得后退一步的同时唐烨却上前一把抓起那黏糊糊的心脏：“瓶子在哪儿？”
然后巴洛克就朝燕小芝无奈的耸耸肩。
燕小芝拼尽全力才让自己忍住呕吐的冲动：“我抗议，这个小子可不用去担忧每年两千东区币的学杂费！”
唐烨想了想说道：“如果问题在这里的话，那伯恩贝尔先生就把我的报酬交给她好了，但我要在这里工作。”
巴洛克忍不住鼓起掌来：“哎呀哎呀，用我们英兰人的话来讲，唐烨可真是有绅士风度啊——燕小姐，你们真不认识？”
燕小芝羞得满脸通红：“瞎送什么人情啊……”
医学院的大榕树下，燕小芝叉着腰冲唐烨吼着：“你到底来这里干嘛？”
“为什么要告诉你。”唐烨有些不耐烦。
燕小芝忍住了怒火，然后压低声音：“你们是逃亡而来的，虽然没告诉我，但一定与什么西方人禁止的事有关联吧？这个学院到处都是西方人，对你来说根本就是是非之地。你没有学员身份作掩护，会被盯上的。”
“我知道，但这里有我要找的线索。”
“什么线索？龙穴的位置吗？”燕小芝不屑地取笑道。
“我想我本不应该把寻龙的事告诉你的。”唐烨忽然说道，他的目光变得很冷，“无论是我还是我要干的事，本身都是十分危险的。劳你费心了，但请你尽量远离我。”
燕小芝顿时又火大了，但她望向唐烨，却觉得彼此间的距离莫名地遥远。
说起来，一天前这个人也还只是个陌生人而已，燕小芝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去为对方担心。她最终也没想出该说什么，于是索性转身离开。路过的人看到她杀气满满的样子，都纷纷让路。但几乎没有人发现，她眼里满是失落——就算是自己态度不太好又怎样，到底是什么样的男生，才会如此冰冷的拒绝一个女孩子的关心啊？
不远处的教室里，望着这边的付华推了推镜框，转身走出了教室。
唐烨回到实验室里，巴洛克甩给他一身西式的服装：“虽然不是学员，但衣服还是穿西式的为好。好了，今天的第一个活儿。”
这个西方人竟然把儿化音说得这么溜，唐烨一时有些恍惚。他先把衣服放到一边，跟着巴洛克走进实验室的里屋。里屋的墙壁上有一格一格的铁柜，巴洛克抽出一个铁柜来：“今天要解剖这个，可是很稀有的素材哦。”
躺在棺材里的，是索尔·伊勒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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